儘管時間已經過去八十多年,但如果你願意偷得浮生半日閑,沿着港大「梅舍」(May Hall)後邊的小徑,向山上一步步走去,不斷繞幾個綠意盎然的彎道,再鼓勁爬到山頂,當可聞到朱光潛當年所吟詠「太平山頂晴空中海風送來的那一股清氣」。
又或穿過港大校園中心的荷花池,清風、荷香伴隨矗立的孫中山坐像,仔細端詳,似仍可聽見先生於一九二三年所作感人的演講。三十年代末,許地山、陳君葆和陳寅恪在此留下了歷史的足跡;隨後二戰期間,「陸佑堂」作戰地醫院,則依稀可尋找張愛玲筆下的痕跡。
再往上回溯,留美幼童梁誠、周壽臣等發起港大籌款……,這一切都是百年港大曾經有過的人文傳統,彌足珍貴。
港大:民國同齡人
二十世紀初,中國正處於水深火熱中,內遭封建統治之苦,外受列強瓜分之厄;當時的香港,業 已淪為殖民地逾半個世紀,在英國管轄下,成了亞洲地區西化都市的典型代表,可是教育事業卻始終裹足不前。英人認為,香港是一個商業社會,人口不多,不需要 一間大學,創辦大學實屬奢侈之舉,故有關提議乃遭否決。
一九○五年十二月十五日,香港《德臣西報》(China Mail)刊出該報經理、澳大利亞人唐納(Donald)題《在香港建立帝國大學議》的評論。文章指出,在未來的遠東和中國,將會出現英國和日本的角逐, 在香港創建一所大學,可吸引中國南方甚至北方的學生,這對英帝國建立一所大學是很有價值的投資。唐納道出了其時英國人要在中國土地上辦一所英式大學的用 意,但此一訴求並未立即獲得回應,港督彌敦(Nathan)反應冷淡,認為在香港辦大學並不能迅速達致預期效果。
直到一九○七年七月,新任港督盧押(Lugard)到職,他對《德臣西報》同年十月再次呼 籲在香港建立大學極表贊成。翌年一月十七日,盧押在聖士提反書院(St. Stephen's College)頒獎典禮上致詞,希望這所大學成為遠東的牛津和劍橋,並且表示這將為香港和中國帶來利益。此後,盧押和社會熱心人士積極籌集資金,香港大 學始有以成。其中,晚清第三、四批留美幼童(即洋務運動中,清廷所派遣的留美學生)周壽臣、梁誠,出力最多;兩人最終被英王頒授爵士勳銜。
一九一一年三月,香港大學成立,於翌年九月正式開學。
盧押重申香港大學的辦學宗旨:港大是「為中國而立」的大學(A BRITISH UNIVERSITY IN HONG KONG FOR CHINA),它的任務是「幫助新的中國從地平線上升起來」。 為此,港大應效法伯明罕(University of Birmingham)、利茲(University of Leeds)等大學重視應用科學,並且向不同種族、不同信仰的學生開放。同時,港大應使用英語教學語言,以便擴大英語在遠東的影響;他建議通過接受中國內 地學生,增進中、英間的相互了解。盧押對建立港大的意義作了很高的評價,認為這將成為殖民史上的分水嶺,使英國從取得(殖民地)的時代轉入發展(殖民地) 的時代。他還期許港大的畢業生,將來能在四億中國人民中產生無窮盡的影響。
然而,在開始階段,香港大學不過是藉藉無名、偏安一隅的學府。由於辛亥革命推翻了滿清和中國大陸高校紛紛成立,內地學生赴港求學者為數甚寡;港大為「中國而立」的辦學初衷並未得以實現。美學宗師朱光潛於是成了箇中的佼佼者。
朱光潛:異樣的北京學生
一九一八到一九二二年,朱光潛被教育部選派到香港大學攻讀教育學。他在晚年的文章《回憶二十五年前的香港大學》中,稱香港大學「洋氣十足」,而「北京學生」則成了中國內地學生的代名詞,也是「寒酸」和「異樣」的代名詞。
由於「『北京學生』大抵是化外之民」,朱光潛在這期間學會了「容忍」。他對學校舉辦的各式 各樣活動望而卻步,對同學用以調侃他的「Wise Men」(Wise Men,比「Queen fish」較好聽的代名詞)諢號,置若罔聞。午後,沿着「梅舍」小徑蜿蜒而至山頂,成了他難以言喻的「癮」;下山之後,享受一頓美味的晚餐,則成了他「最 留戀」的大學生活。
不過,朱光潛在港大亦曾獲得許多同窗和師生情誼。他在這段期間認識了各種性情不同的人,對曾是「閑時玩味」的同學念念不忘,溢於言表;他「永遠不會忘記講授英國文學的辛蒲森教授,以及講授英語語音學的雷德教授」,兩位教授不僅給了他知識,還包括生活費和書籍費。
對於母校的厚愛,同儕的相濟和師者的諄諄教誨,朱光潛自始至終銘刻在心,不忘感歎「這就奠定了我一生教育活動和學術活動的方向」。
孫中山:我有如遊子歸家
一九二三年春天,一個天朗氣清的早上,孫中山途經香港,應港大之邀發表演講,並與學生作近距離接觸。
且讓時光回轉,一八八七至一八九二年間,孫中山就讀於香港西醫書院。在英國式的教育和管理模式下,孫中山深受中西文化的熏陶,這一黃金的求學時段對他的革命思想孕育了深遠的影響,並為日後以香港作為革命大後方奠下方便之門。
一八九二年,孫中山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西醫書院則於一九一三年併入港大,成了香港大學的前身。因此,孫中山在演講中公開表示:「香港及香港大學,乃我知識之誕生地也」,並坦言自己的感悟:「我有如遊子歸家」。
自創辦以來,港大沿用英式學制,以英語為主要教學語言,並不重視中國傳統文化教育。
至一九二六年,這十四年的光景都沒有正式成立中文系,只設置一些傳統的經學課程,由辛亥革 命後避居香港的晚清翰林賴際熙、區大典等主持。一九二五至一九三 ○年,當時在任的港督金文泰(Cecil Clementi)對中國傳統文學情有獨鍾,他和這些「晚清遺老」相處甚歡,積極向港大建議成立中文系。經多番周折,中文學部終於在一九二七年成立。
「五四」闖將,學不更輟
但是,落在前朝儒生手上的中文系,用文言文讀經尊孔,和前清時代並無二致。直到一九三五年,許地山出任港大中文系教授,學風丕變,從此才孕育出新的氣象。
許地山學貫中西,知識淵博;待人接物總是抱着一片和藹與真誠,永遠保持熱情,因而深得同仁的敬重與青年的愛戴。他早年曾參加「五四」運動,是接受「五四」新文化浪潮洗禮的知識分子,故有「五四」闖將之稱。
仍不得不提胡適。一九三五年,胡適南下接受港大頒贈他一生首個名譽博士學位,他向校方提 議,港大中文學院中國文學系的主任應由中國學者擔任,此人應畢業於英國大學,對中西文化有精深造詣,在學術界享有權威,而且還應是南方籍貫,諳閩粵方言, 這樣才不會生隔膜;港大若能聘得這樣資格的學者,中文學院必有所成就。其後,校方採納了這項建議,經胡適介紹,許地山於一九三五年秋受聘香港大學,主持中 國文學系,成為繼醫學院王寵益教授之後,第二位出任港大教授的中國人。
許地山改革中文系
不少學生因許地山的到來獲益良多,著名史學家金應熙在《悼許地山師》一文中深情追憶:「先 生卻是最恨敷衍了事的,他對每一課都認真預備。有幾次我到中文學院上課,比預定上課時間早,已經看見先生在教室認真預備,翻抄上課時需用的參考書籍了。在 上課的時間,有時偶遇一二個意義不明的詞,先生也從來不肯放過,總要找到解釋才休的。」
許地山以「五四」闖將的姿態與熱情,致力改革中文系,把當時的「中文部」正式改為「中國文學系」,開辦文、史、哲、翻譯等課程。然而,大學當局很快便滿足於這樣的改革,沒有積極提供更多的資助,中文系仍無法獲得大學當局的重視。
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許地山心臟病發逝世,終年四十八歲。港大教職員、學生、燕大旅港同學會、北大同學會等各界代表近千人參加祭奠儀式;港九鐘樓鳴鐘,下半旗致哀。許地山的墓地位於依山傍海的香港基督教永久墳場,碑上刻有:香港大學教授許公地山之墓。
許地山、陳寅恪患難相遇
國學大師、時任香港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的陳寅恪,為許地山獻上一副「親切且情文兼至」的輓聯:
人事極煩勞,高齋迎客,蕭寺屬文,心力暗殫渾未覺。
亂離相倚托,嬌女寄廡,病妻求藥,年時回憶倍傷神。
這裏應稍作筆墨,陳寅恪與許地山之間尚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淵源。
早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許地山任教於燕京大學,同時在清華大學兼課教人類學,與陳寅恪堪稱「同事」。兩人志趣相投,交往甚密。1937年「七七事變」 後,陳寅恪攜眷逃難至香港,由於人生地不熟,加上不諳粵語,生活頗困頓。就在此時,時任港大教授的許地山前去探望,適時伸出了援手。其後陳寅恪因戰事滯留 香港,無法赴牛津大學就職,經許地山多方聯繫,港大決定聘任他為客座教授,以解陳之經濟拮据,兩人感情更益加深。
許地山逝世後,港大中文系的職位需人接替,陳寅恪自然是適合的人選之一。但時局轉壞,不出數月光景,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進入三年零八個月的黑暗 期,陳寅恪遂辭職賦閑。日本當局持日金40萬元委任他辦東方文學院,他堅決不予就範。1942年春,日方專程請他到已被日軍侵佔的上海授課,他再次抗命並 出走香港,取道廣州至桂林,先後任教於廣西大學和中山大學,不久遷往燕京大學。
張愛玲:華美而悲哀之城
在港大所有故事當中,自然不能遺漏了張愛玲。
中學時期的張愛玲已被視為天才。1938年,她考進了英國倫敦大學,卻因戰爭爆發無法前往。1939年秋,張愛玲轉入香港大學中文系,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無奈在1941年,日軍南侵,香港淪陷。
「戰爭開始的時候,港大的學生大都樂得歡蹦亂跳,因12月8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平白地免考是千載難逢的盛事。」然而,後來的日子卻要在歇斯底里的擔驚受 怕中度過。忽而,「一個炸彈掉在我們宿舍的隔壁」;忽而,「黑漆漆的箱子間裏,只聽見機關槍『忒啦啦拍拍』,像荷葉上的雨。」休戰後,女學生們在「大學堂 臨時醫院」做看護,面對着因戰爭而「浪費」的生命。對於戰爭,「和平反而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張愛玲在《燼餘錄》中,盡情表達了對戰爭生活的冷靜與 反諷,可見戰爭之於她「切身的、劇烈的影響」。
張愛玲在未能取得畢業就與其好友炎櫻同船返回上海。期間,她投身文學,創作了《沈香屑──第一爐香》、《沈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等以香港為背景的作品,讓往後無數的讀者緬懷不已。
戰時的香港,正如張愛玲在小說《茉莉香片》所形容,「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由於遭受戰火的蹂躪,就連平日供給她知識和樂趣的馮平山圖書館亦無法倖免於難。
陳君葆:那些書,那些情
在腥風血雨和戰亂的年代,莫說書本,就連人命亦危如累卵,但此中卻有一愛書如癡的陳君葆。他當時任馮平山圖書館館長兼中文學院教授,為了保存南京中央圖書 館所託付110箱共3萬冊善本書,忍辱負重背上了「私通敵人」、「盜取中國古物」的罪名,並且在日軍監視下埋頭整理館藏書籍。
戰爭中,日本人帶走了那110箱善本書。直到戰後,陳君葆對此念念不忘,毫不放鬆四處奔走托人打聽書本下落。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110箱書終於從日本人手中物歸原主。應該說,陳君葆奮力保存下來的不單是珍貴的善本書,更是國家重要的文化財產。
1947年,英國政府頒給陳君葆OBE勳銜,讚揚他的盡忠職守及犧牲精神。陳君葆終生堅持撰寫日記,至棄世方休。他的日記內容豐富,提供香港30至40年代巨變時期完整的圖像或側面反映,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
港大的光榮
時光荏苒,斯人已逝。
從孫中山、朱光潛到張愛玲,港大不但培養出了令人敬意油生的名字,並且從新文化運動倡導者胡適,再到許地山、陳君葆和陳寅恪,這些名字亦與港大休戚相關,令港大備感光榮和自豪。
如今,這個城市中的每個人都在匆匆趕路,無暇顧及這些名人大家留下的空谷足音。又或許,曾經振聾發聵的聲音,已隨歲月流逝不復存在,但他們遺留下來的精神和品格,則有待我們重新發掘和思索。
胡興榮
文匯報 2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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