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翅,在夕阳的轮廓里

幻想,是何等伟大的事业
将一代人卷入那空灵之中
在苏醒的时候,才发觉,
原来他们已被时间抛在了后头,成为了历史
黑格尔说得对:
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起飞
可叹的是,
世人只知以自己的生理年龄来判断个人思想的时辰……


2009年4月8日星期三

小学妹论样板戏

小学妹发来电邮,从自己学京剧的经验出发,纠正了我许多偏见。特此转载,供启心智:

熊学长,

也许我的观点是带有偏见的,就像你的也必然带有某种偏见一样,因为我现在在学京剧,而你虽然听过,但毕竟没有学过,也没有琢磨过吧?虽然我承认“样板戏”的产生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图,但就此对它进行否定,这难道不是一种偏见吗?样板戏有没有将芭蕾与京剧(京剧跟京戏严格上来说是不同的概念)结合我不敢断定,但在我看来,除了加入交响乐的伴奏,它主要还是京剧。怎么说,就是最初的八个样板戏有京剧(像《沙家浜》),也有芭蕾舞剧(像《红色娘子军》),后来《红色娘子军》被改编成了京剧,它就有两个版本:一个芭蕾舞剧版本,一个京剧版本,而不是二合为一变成一个《红色娘子军》,因此,“撮合芭蕾与京戏的表演形式本身,也是江青等人的政治伎俩”,我提出第一个反驳。再者,以京剧作为宣传某种思想的媒介,样板戏不是第一个。早在抗战时期,当红的京剧名家们就排演了各个以抗日抗战为题材的京剧,如梅兰芳先生的《梁红玉》、《穆桂英挂帅》、程砚秋先生的《春闺梦》等等。还有更早的,如梅先生主演的现代戏《一缕麻》,控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制度。这不完全政治,但我想说的是,京剧与现实社会的结合不是始于江青和样板戏的。

记得我一年级的时候,你曾对我说过,很难理解中国人怎么可以在十年的时间内就看八个样板戏。我当时也不解,但开始接触京剧之后才发现,没问题的。简单地说,样板戏有原唱,但在各剧场现场表演的时候,可以由不同的剧团、不同的演员来演唱。以京剧为例,我老师曾说过,听京剧,是“听人不听戏”。就拿《沙家浜》来说吧,整出戏我看过3个不同剧团(原唱、上京院二团、广东京团)的演出,而其中的唱段、折子就不止这个数了。也许你很难理解,但不同演员不同流派唱出来的东西真的很不一样的。

当然,对于样板戏中一些过于夸张或政治化的“有了毛主席的领导”、“我们共产党”、“啊毛主席啊”之类的台词我是不喜欢的,觉得很做作。但是,样板戏对于京剧的发展还是有做出一定的贡献的,至少它为日后创编现代戏提供了模板(虽然我看过几出现代戏,都没有样板戏好),也为交响乐进入京剧开创了先例,更具有普及意义(因为样板戏没有一个用韵白的,都是用普通话)。

还有,你说“情愿这种历史形式不再被胡乱改变或搬演,因为其背后的历史沉重感,恰恰是其意义与价值之所在”,这个我不太明白。但如果什么都因为历史沉重感而不能演了、不能修改、不能改编了,那京剧大概就真的作古了。不是吗?二三十年代的戏大多都是为那个时代而创作或改编的,提倡妇女解放的、推广新文化的、反封建的、抗战的,哪一个不是与时偕行的?没有人说京剧是可以胡乱改变的,直至今日,人们在改编京剧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梅先生“移步不换行”的理念。

最后,关于样板戏有没有“多大的空间去享受自身独立的‘艺术’资格”,我觉得是有的。以我热爱京剧的偏见,我觉得是有的。别的样板戏我还不太能推荐,但有时间希望你去看看《沙家浜》,它的唱词、旋律、戏剧冲突真的非常精彩,而且也不会太过communist。怎么说,我觉得京剧本身没有错,戏本身也没有错。毕竟,它只是一个媒介,一个表演的形式。就像那个《智取威虎山》我忘了是改编自那一篇小说的,但要说《智取威虎山》有错,它有错吗?把一部小说塞进一个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京剧,what more can you ask for?去年的京剧节上那个…陕西京剧团(?)不就把《雷雨》改编成京剧吗?京剧《雷雨》中的夸张,你能说它有错吗?要符合一个艺术表演形式的特点,有错吗?也许正如家铭所说的,每一种艺术表演形式都有它可笑的地方。但不能因此就说它对还是错,有艺术资格还是没有艺术资格。

说了那么多,我也有点语无伦次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就像你自己说过的,读文学要回到文本,看样板戏也要回到京剧。我还没看样板戏之前对它的印象是很坏的,认为它们剥夺断送了多少演员、编剧、导演的艺术生命,甚至害死了多少伟大的艺术家!但坐下来好好把它们当中较为经典的唱词认真读一遍,发现它的优美,仔细地听上几遍,发现它的魅力。也许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就是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诸多艺术家们,也很喜欢当中的唱段,并没有因为政治压迫而否定它的艺术价值。希望你也不要否定它…至少今年的国际文化节不要唾弃鄙视在台上表演《智斗》的你的小学妹……


当然,在长些智慧的同时,我总觉得自己还未全然释怀,于是再次思考为何当初会对样板戏的“复苏”感到某种隐忧。于是,作了以下回应:

小学妹:

Thanks for that, it was VERY inspiring. 在很多方面,特别从艺术史的角度上来对这个问题的阐释,
让我学到很多。

也许,许多的艺术类型本是这样,首先具有政治目的,然后不断简化其意识形态,直到成为观念中的“纯艺术”。而也许对真正懂戏的“内行”来说,反而更有一种去包容的胸襟。也许,不论你、我或者是原文的作者,都没有一定的对错,只是站在艺术转换与发展线条上的不同点。在这一点上,之前的”随便点评“有欠公允,这我承认。=)

但站在我的立场来看,有些时候,我会很好奇的是为何样板戏会再次”重现“当下。也许,如你所说,如果是”看人不看戏“,或是样板戏作为戏剧发展史上的一种形式,那么我想我能够接受,毕竟就是一种艺术的享受。然而有些时候,我想我对艺术的看法是,不只是单纯地将”文本“与”意识形态“进行区分,还要从全方位地看那是否具有某种disinterested aesthetics,判断其是为”美“而作,或是为其他目的。

也许,我至今还未说清楚的隐忧是:样板戏的现代复兴,背后是否有着任何的其他意图?就如你们的表演,为何就是”智斗“,而不选择其他的形式?也许,我也正将自己栓在一个分不清艺术及其意识形态与政治意图的窠臼中,只不过之前是以艺术类型来宣扬某种政治意图,而当下我担忧的恰恰是其复苏会变相地再次形成一股政治宣传风。也许,你会说,即使是表演历史更悠久的京剧曲目,不一定就”纯粹“,但我想,样板戏终究离我们太近,而像我这个”看热闹“的”外行“,也许在乎的是这种艺术形式——这样一种还未真正于”集体记忆“中与政治脱钩的表演形式,在一个时间点上大量地重现的这个趋势。

换言之,你和原文作者都是从艺术的”内部形式“出发,希望能够正视样板戏自身的意义与生命力,是在艺术领域谈问题;而我担忧的,则是其”外部影响“,是从社会学的领域在看问题。这两者之间是有着辩证关系的——从学科划分来说,文学这学科也许会希望把焦点拉回艺术内部形式本身,并希望以此来影响大众对样板戏的看法。但是,艺术本身在社会上的传播,也是要考虑的问题。这也是为何毛泽东特别关注艺术,从延安文艺座谈会到胡风事件到反右运动到文革,都直接参与其中。

当我看到《早报》的文章时,也许立即跳进我脑海中的闪念是:样板戏本身比起早期京戏,也许更加地permeable to political influence and use。样板戏的复苏,会不会是打着复兴”纯艺术“形式的旗号来变相达到别的政治宣传意图?而如果是,说”错的不是戏“,试图加快样板戏在民间的传播,是否在间接地帮助这种”政治阴谋“?就像你刚刚告诉我的这一切,是否能够化为一种遏制政治再次利用样板戏的抵抗力?这其中的问题还在于,取决艺术的意义的,不只是艺人、观众或艺术形式本身,还有一股你难以去琢磨其渗透性的政治力量。

因此,站在文学学科内谈问题时,我会努力并鼓励你们去重视文本。但当活着当下,当一种艺术形式切切实实地渗透进生命之中,从学科角度来看,就是一个社会学乃至政治学的问题。而当下自己由于天天接触的是社会科学,尽管明了文学的纯粹,正如你所纠正我的那样,但毕竟还是会担忧艺术传播背后所隐含的意识形态讯息。从艺术与文学的窗口看出来,这是非常可怕并值得否定的;但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恰恰是必须正视的”常态“。而说这么多,尽管不知你了不了解我的担忧,但我根本的归宿,还是在于艺术之纯粹的。因此,我很珍惜你为我补充的细节,也能够帮助我排除对样板戏的偏见,却无法真正消解我对这个艺术形式再次崛起并迅速重新的社会趋势的隐忧。

估计,我是受到了港大教育学系对power and discourses的过度影响了。但与此同时,我也逐渐明白过去四年中文系教育所忽略的:当我们只是一味地否定”艺术为政治服务“,我们只是诉诸一种common sense knowledge,却从未真正地去解析其背后的原因。100年的现当代文学,纠结在这个“政治与文学”的问题上,而本科教育却从未认真地去对待它,甚至解构它。只因为,学科的划分,造成了文学、历史、社会学的分野,而文学的外部研究(如京剧的传播),在学科观念中应该是隶属社会学的;但社会学,却鲜少去在乎这个环节,因为凡与艺术挂钩的,本应是隶属文学院的。这就造成了一种学科划分而导致的research gaps,而需要跨学科领域的研究,但在中国,这种做法还未非常普遍。当然,这已牵涉到另一个问题,就不多谈了。


也许,有人会质疑我把私人信件公开的企图。说实在的,真的没有别的用意,只是觉得自己所学到的、自己所想到的,就应该坦诚布公,与天下人分享。毕竟,任何阶段的学习和领悟,只是某个时间点上的产物,不足以评判一个人的个性或慧根。而且,从个人的哲学来看,正符合本博客“白心于人前”的姿态;从我一辈子立足于的教师本位,亦可称“诲人不倦”——这样说自己也许有些不要脸,但此乃本熊之“王子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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