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读了你寄来的演讲,知道吗,我流泪了。这眼泪中夹杂的,是某种感激——感激我自己的成长;感激我终于找到形容这阵子的自己的恰当表述;感激我原来一直坚持的某种东西,竟然和鲁迅的道路有种遥遥相应的共性。很多时候,静了下来,我会思考这四年中文系究竟带给我了什么。读了这篇讲义,我明白了:我,就是自己这四年所学到的东西。也许,我也是很"个人主义"的,但却不断地试图把自己瓦解在别人的价值实现之中。这也许是把karma最大程度地内化的表现,但很多时候,特别是这几个月来,对于现代社会,不论是香港或新加坡,我真的感受到:我愿意介入许多的事务之中,我愿意本着某种改变现状或遏止悲剧的心态,以我那没多少人看的文章去干涉现实,但总有一份"疏离"——就是那种个体融入不进集体的感受。这次回上海,其实在很多程度上,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只不过,在上海,我有朋友可以"晤言用自写(泻)"。我逐渐明白,为什么我会情愿在云南的农村或是印度的贫民窟中生活了。这是一种真实的欲望,不是对现实的逃避。于是,昨晚狂写了《钻入土壤,迈向地球中心》这样的文章。
有篇文章,我一直在构思,叫做《与"市"相容的苍凉》。
很奇妙的,我竟在自己身上,发现了鲁迅、周作人和张爱玲三人的影子,而这三人在许多方面其实是矛盾的。但是,人从来就不能程序化地设定自己,只是随着际遇,逐渐发觉自己是谁。也许是这样,我并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其实已经不是双臂能撑起的。不知你是否曾感受过自己的支离破碎,我至少有过两次。一次是妈妈去世前,寻求生命与灵魂的意义;第二次,是近来被思想和情感的矛盾与辩证纠结得喘不过气。感觉,就像一条《被》。
回到鲁迅,如果说,我也曾走过他那"振臂一呼而万民而应者云集"的10年代,目前正走着的是20年代的彷徨,并走着《野草》的边缘。当然,我没有资格去与他相比,毕竟我的学识终究肤浅,文笔也是粗鄙得很,但我只觉得,很奇妙的,我竟感受到经历的可比性。也许,我也是魏晋时代的喜爱者。不过,总觉得幸亏自己当时没选择到北大念魏晋方向的研究生,否则,我会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最终非但于世不容,甚至形成一种畸形的个性与人生哲学。
麻木,这是可怕的东西;因为,如果不要麻木,就必须保持敏感,而始终会被折腾。于是,越是靠近家门,就越容易麻木,因为社会表面的繁荣,能轻易使我们许多人被"按摩"得忘了自己。但愿正式进入教育界后,在不伤大雅、不失大局的情况下,我能继续坚持本真的我。
考试加油,注意保暖。
雄
hey偉雄
我在王德峰那里看到的是一種欣賞生活的藝術氣質,很貴族的藝術生活。而在駱玉明那里看到了是生活藝術,一種參透了人性,和維持人生意義的規則。我相信你應該比我還清楚,畢竟你上過他的課,并也有很多比我更深刻的領會。我們渺小的人總是得與更大的一些東西掛鉤,宗教、責任、國家等。而這些恰恰是最能給我們生命意義的。但是一旦和這些靠得太緊,我們的靈性卻又日趨變得暗淡。但少了意義,我們又會變得虛無。而駱玉明從文學得到的是一股在人造的社會中讓他的人性發光的力量。我想你流淚了,也是一個很漂亮的感動――人在渺小的時候還是可以達到崇高的。
文人都是多情的。你的多情,比較知性。搞大事業的人確實是不能不知性,但知性的人也不代表不能多情。(感覺很像繞口令)我想說的是,或許你真的不喜歡讀小說,但你若不喜歡小說,你身上三個不同的影子,兩個怎么又是偉大的小說家呀?有誰不喜歡讀小說呢?但小說讀多了,會讓我們頹廢。
但我還是很喜歡文學,因為小說能維持我的光。有時候,人就真的很像小說中的人物。倘若你“选择到北大念魏晋方向的研究生”了,你就比較不“偉雄”了嗎?可能還會有不一樣的體會吧?文森也是因為一個戲劇盒的戲劇比賽才能認識柯思仁,從柯思仁認識林奕華,然后再到香港。但這一切沒有發生的話,文森應該不會變得更小吧?我很相信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的。
這學期,或者在復旦,我覺得上的最開心的課,就是黃蓓的《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太偉大了。藝術的偉大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感動。它能維持我們的生命,也能讓我們看到表象世界之下的真。Hmm..藝術的意義講得太清楚,就變得越空乏,還是體會的好。話說回來,最近我也是有點害怕。害怕是因為最近一直在想,新加坡的文化,是種什么樣的文化。這個文化的光究竟有多大。但想來也蠻鼓舞的,至少我以后的事業有了更大的意義。
扯得太遠了。。我覺得駱玉明有一句對我來說非常深刻,人可以受苦,但不可以讓你的老婆受苦。擴展開來,也不可以讓你的家人,身邊的人,朋友,學生受苦。當然對你來說,這個擴展可以開得更大,因為你有這份能力。而能力越大,真的是責任越大(不只是spiderman的名言),責任越大,壓力也越大。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感到過于壓力,但有的話,身邊(不是physically)還是會有朋友可以互通有無的。
加油偉雄。
cheers,
B
B:
谢谢你的这些话。我特别喜欢"你的多情,比较知性",这样的形容,很新鲜,却也似乎恰当。
本来想着要保留对话中的某种aura,preserve the magic and not reply,但还是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其实,把很多很多的事想通,回归某种"本位"后,也就没有难以负荷的压力。最近也在思考历史感,发觉我们可以根据现状有很多的愿景,并会尝试去实现这一切,但每个"历史阶段"有着它的特殊性,要安稳也就只能按部就班。黑格尔,我也有点信的,也很难说什么必然性;然而,人总不是历史,因为个体就是从始到终的直线,而历史可以有多种形态的进行式。在哲学意义上,历史是时间的派生物,而时间是什么样一个东西,相信看过"In Search of Lost Time"的你,应该有所体会。身体的衰老,却是难以制止、绝对的的必然进行式。在最不抽象的层面上,灵与肉的纠结,便是心理时间与生理时间之间的博弈。
你看过鲁迅的杂文吗?张爱玲的学术论文呢,读过吗?这两人是文学史上的"小说家",但我从他们身上获得的,却不只来自他们的小说。或许,昨天应该写但删掉了的是,当自己的生命犹如小说一般曲折、精彩,当每天看报纸犹如在看电影一般,人就会觉得,他没有读太多小说的必要。我想,活得自觉的时候,其实,就犹如自己之外还有一副属于自己的眼睛,在看自己的生活(很绕口吧)。若小说就如你说的那样,维持你的光,我似乎总是在感受着那真正的太阳所照耀的光芒。我想,古人也似乎是如此吧。在还未有小说出现前,大部分知识分子除了读经,就是读史,然后写诗。小说逐渐发达的时代,却恰恰是内在压抑与性感扭曲的年代。明代理学逐渐发掘情感的时候,以为是找寻到人的真实与完整,却已经是难以挽回的悲惨境遇。《红楼梦》与《史记》,很难说那一本好,但在现阶段,我是更喜欢后者的。
对了,如果你对虚无和现代性的价值有兴趣,而哲学已经打了一点基础,介绍你看看海德格尔的《林中路》。这本书,我从大一啃到大四,到现在还是不是会反刍,却似乎只懂了40%左右。其中谈尼采的部分,专门讲"虚无",特别是消除一个大家经常犯的误解,以为"虚无"便是与"悲观"和"被动"相联系。其中有一种力量,一种类似于你反思新加坡文化却得到鼓舞的力量。
新加坡文化,我也在思考。香港是一个很好的参照,因为经济、政治、人的存在状态与生活态度有许许多多的相似性。但是,我真的真的觉得,"小民"实在可爱极了。茶餐厅里的活力,比起铜锣湾那人潮汹涌,更加令我动心,更具有一种原始却细致的纯纯美感。也许,香港令我痴迷的,是现实生活中那种带有生命力的荒凉:小巷里的人物、独立在山上遛狗的菲佣、中环地铁站早晨,上班族那种犹如千军万马出征的皮鞋交响曲(真的很特别,下次来带你去听听)、湾仔的桥上,午餐时间穿着相同黑色洋装的工作人士,好似黑蚁倾巢而出……这些最不贵族的人,反而因为他们身上散发的矛盾性,使反讽与怜悯同时呈现。
许多话,我不想太理性地说透,因为西方逻各斯是有它的局限的,正如康德已经表明的那样。巴门尼德认为,一切能说得出的才是真理;近乎同时代的老子,却说"道可道,非常道"。凡"看",就一定有距离;凡"写",就已经是独立与作者的历史存在体——文字。
最近在看一本书,集结了Mother Teresa生前写的信,深深被一句话打动,也是我希望能最后达致的一种类似道家的"吾丧我"或释家的"空"的境界:
"Please pray for me——that I be nothing to the world and let the world be nothing to me."
Blessings,
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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