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上帝之美谱写的生命旋律
——浅析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吉》出版于1912,收诗103首,主体写于1906至1910年,时值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低潮期,也是诗人创作的高峰期。题名《吉》,在孟加拉语中是“献歌”之意,以敬仰神,渴求与神结合为目的,但仔细阅读了整部诗集,我们不难发现,这种表面的宗教性之下,诗人旨在是放下一切手头的工作,“懈怠一会儿”,来一次与“生命”的对话。通过对自己的审视,诗人试图在心理上克服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围墙”、“牢房”、“枷锁”等,从中回归自身,剖析自己的灵魂,体验人类生命的本质,“在这寂寞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并以此为将来找寻坐标和方向。
人生活在世上,总在寻找一种力量,用以支撑我们的所有行为、理想,乃至整个生命。诗人在《吉》当中,首先就通过仰视的姿态树立了一个“神”,希望以此在他“心中燃起理智之火的真理”,以神的力量和意志来给他行动的力量。但是,这个神不在高高坐在神庙里,而“是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和那最没有朋友的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们作伴”。
然而,诗人自知,“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我活在和他相会的希望中,但这相会的日子还没有到来”。他感叹,“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训练”。每个人离开自己是最近的,发出心声也是最简单的,但要认识自己,要写出内心的真实,却最不简单。因为,人最大的悖论在于:他永远在试图成为他所不是的那个人,却不去做他是的那个人。他不断寻求超脱。于是,诗人认为,他必须摆脱“诗人的虚荣心”,忏悔自己,只有这样,上帝才会用他的“生命把爱的灯点上”:
罗网是坚韧的,但是要撕破它的时候我又心痛。
我只要自由,为希望自由我又感到惭愧。
我确知那无价之宝是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舍不得清除我满屋的俗物。
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我的债负很多,我的失败很大,我的耻辱秘密而又深重;但当我来求福的时候,我又战栗,惟恐我的的祈求得了允诺。
对救世主的寄托,渴望上帝在自己失意时出现在自己面前,换来的却只是神的沉默和隐匿。而自己,只能“像女丐一般地坐着,拉起裙儿盖上脸”,来回应同胞们的耻笑和唾弃。
很多的诗人,往往如果不是寄希望于忏悔和救赎,则用各种口吻描绘对未来憧憬。尤其在时代变革的时代,这种情感更是突出。泰戈尔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恰恰是意识到,这些都不足以给人继续下去的力量。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往往忘记“活在当下”,结果忽视了上帝在“生命的许多流逝的时光中,盖上的永生的印记”。神,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你没有听见他静俏的脚步吗?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年代,每日每夜,他总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在许多不同的心情里,我唱过许多歌曲,但在这些歌调里,我总在宣告说:“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四月芬芳的晴天里,他从林径里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七月阴暗的雨夜中,他坐着隆隆的云辇,前来,前来,一直不停地前来。
愁闷相继之中,是他的脚步踏在我的心上,是他的双脚的黄金般的接触,使我的快乐发出光辉。
人生最大的支撑,不在于我们预先设定好的“理念世界”,也不在于我们对过去的执著,而在于我们是否时时刻刻地观察和体验自己身上和周遭的一切的“美”。
美,超出了功利,超出了是非判断,挣脱了你我此彼之分。上帝给人最大的恩赐,就是一切的色彩斑斓,以及那种“不搜求宝藏”、“也不会撒网”的儿童般的天真无邪。因为美超脱一切“世俗”判断之上,就连它的对立面,丑,也能够转化为它自身,于是,人才能真正得到“爱”。这样,才能真正地去爱自己,以及爱那些“最没有朋友的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们”。
但是,对世界、对人类、对作为客体的自爱,却并不能由此导向对“生命”本体的爱。因为,如果我们视“爱”为一种救赎,我们还有未能摆脱的束缚:一、是对人生的不完美和约束的否定;二、是对死的否定。由“美”导出来的“爱”,如果要上升到一个可以主导行动的哲学层面,就必须克服以上两种人类的“终极束缚”。
于是,诗人告诉我们这样的故事:
当鸿蒙初辟,繁星第一次射出灿烂的光辉,众神在天上集会,唱着“呵,完美的图画,完全的快乐!”
有一位神忽然叫起来了——“光链里仿佛断了一环,一颗星星走失了。”
他们金琴的弦子猛然折断了,他们的歌声停止了,他们惊惶地叫着——“对了,那颗走失的星星是最美的,她是诸天的光荣!”
从那天起,他们不断地寻找她,众口相传地说,因为她丢了,世界失去了一种快乐。
只在严静的夜里,众星微笑着互相低语说——“寻找是无用的,无缺的完美正笼盖着一切!”
并且,他大声地宣称:“在短念屏欲之中,我不需要拯救。在万千欢愉的约束里我感到了自由的拥抱。”
他“在醒时梦中都怀着这样悲哀的苦痛”,而且“就是这笼压弥漫的痛苦,加深而成为爱、欲,而成为人间的苦乐;就是它永远通过诗人的心灵,融化流涌而成为诗歌。”
而且,“因为我爱今生,我知道我也会一样地爱死亡。”世界,原来就没有超脱。人,哪怕他再伟大,终究还是人,“逃避不受征服,是我永远做不到的”。因此,注定作为上帝的“求乞者”的我们,需要“默默地承认失败”,把虚无转为一种积极的力量,能尽情地去释放自己,制造五彩斑斓的世界,为自己,为孩子,“在宇宙的完整里,感觉一次那失去的温馨的接触”,直到“在净化的清凉中,融化消失”。
其实,当我们企图用富含理性的文字去剖析这本诗集的时候,或许,我们正因为无法说出一种完整的生命体验,而在破坏它内在的美。并且,既然“我的心渴望和你合唱,而挣扎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说话,但是言语不成歌曲,我叫不出来。呵,你使我的心变成了你的音乐的漫天大网中的俘虏,我的主人!”那么,《吉》便是一种必需时刻有主体参与的生命体验。这103首用上帝的美谱写的生命旋律,以感性的方式,道出了每一代人所不断找寻的灵魂之奥秘。文字构成的曲子,直击心底,使人的心灵得到一种升华的净化,“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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